果梨樹下的一串紅豆

大醬園｜楓滿｜望著葵花田一片

當時為了練手而隨便寫寫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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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他大難不死之後第一次回到佛山，看到這個人來人往的城市，一個本應是自己土生土長的地方，卻只有無可奈何的陌生感。每當他很努力地想要回憶起過去，他總是一無所獲，越想看見甚麼，便越只有湧上心頭的難過和悔恨。他討厭這樣的自己。他不敢想像自己是有多懦弱，既想快點記起所有事情，又不想面對現實。因為利家瑤說她是在海裡把他跟幾個被賣去當奴工的人撈起來的。他不想知道自己為甚麼要被賣去當奴工，然後要被掉到海裡，半死不活。

每次想起那次災難，就會重新感受到冰涼的海水浸透了全身，灌注到他的身體裡，凝固了他的血液，被窒息的感覺充斥，生命隨即漸漸地流逝。他不想再陷入黑暗之中，感受到空氣像青煙一樣無聲無息地流走。

幸好，在他消耗殆盡之前遇到利家瑤，因為她溫暖的臂彎，他重新得到一個新的名字，賦予他新的生命，新的開始。

他是Daniel，布平安。

2

他沒想過跟家人的相認會來得這麼快。一個自稱是他妻子的孕婦一見到他，就喜極而泣得抱住了他，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。最讓他不知所措的是，他的「妻子」臨盆在即，陣痛使她痛苦不堪，他還沒有接受到自己原來不是孤兒，不是無名無姓，在這個無比緊急的情況下，他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是好。

幸好，有臨危不亂的利家瑤幫窘迫的他解圍，甚至成功幫她接生，是個健康的女孩。Carrie說他的家人知道他平安回來都很雀躍高興，急不及待就想見到他。他們說，他叫萬卓楓，曾經是佛山市鼎鼎有名的醬園大家族四少爺，如今家道中落，一家人就住在排頭村，等待著捲土重來。

但他卻對這樣的自己很陌生。「萬卓楓」、「萬冠園」、「醬油」等等的詞匯就算串在一起，也是一片空白。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為甚麼一點也高興不起來，一切都是如此空白。

Carrie說，他就算記不起也不要緊，她會陪著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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萬卓楓即使心情矛盾，依然對自己的身世有莫大的好奇。Carrie對他說，跟他們接觸相處是個深入了解他們的辦法，探望她的初生女兒就是很好的契機。他到了村口，就見到他所謂的親人在為點小錢財的問題而吵架，實在無聊至極，不禁想到，曾有百年基業的萬家，落到這些人的手中，四分五裂、兄弟_牆也是早晚的事。正當他要進去探望小嬰兒的時候，被揍了一下，推進了狹小的茅廁裡。惡劣的環境使他舊病復發，他快以為他要死在那裡，沒有人會發現。過份的恐懼使他不省人事。

最後他被人救起來了，一睜開眼見到Carrie，如像捉到救命稻草般，即使她輕聲在耳邊安慰著，心情依然久久不能平復。他終於見到他所有的家人們，但仍然一個人都想不起來，他不在意，只想盡快逃離這個鬼地方和這些恐怖的人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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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去以後，萬卓楓想了很久，到底要如何跟「家人們」相處下去。他的「母親」說他們是一家人。他也知道這個事實，雖說血濃於水，回來也有一些日子，見過的人也更多了，但他的記憶依然沒有一點起色。他明白那些人都不會傷害他，但在他對他們沒有任何感情基礎之下，單憑血脈又可以一起生活嗎？與此同時，他跟Carrie一起的時刻卻很舒適、放鬆，在利家瑤面前，他可以忘記自己是萬卓楓，可以拋低過往的事。利家瑤從沒有理會過他到底是誰，到底能不能記起過往，依然對他照顧有加，由把他救活，給他一口飯，到教會他洋文和餐桌禮儀，到給他工作，帶他回來尋親。儘管他總是試圖如此說服自己，心底裡卻矛盾地不想放棄尋根。

萬卓楓是萬卓楓，他不能否認這個事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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萬卓楓從沒想過事情能是如此複雜。萬大太太不是他的親生母親。軍官華歌的母親才是。可是這個大嬸似是憶子成狂，捉住他弄一堆裝神弄鬼的，完全蠻不講理，活像個瘋婆子。他不懂，為甚麼同是親生兄弟，這位「娥姐」在對待他和華歌時會有一種差天共地的分別。

混亂的關係更讓他不懂得自處，他們從來只會強逼回復記憶，回復成原本那個他根本不認識的萬卓楓。但現實卻不允許他如此，每當他想要記起哪怕一點的時候，他又會回到那個被海水浸透的夜晚裡。

混亂的思緒剪不斷，理還亂，也許他應該專注於推廣喼汁的工作，恢復記憶的事就順其自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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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了安排生產線，利家瑤約見福永昌的老闆劉敬業，打算與他合作。他們去了福永昌買下的萬冠園址，劉敬業開價四千銀，帶著利家瑤四處視察，夏小滿知道萬冠園要轉賣，跟了過來，企圖阻止交易，但因為資金不足而只好作罷，見到他也在，便拉著他四處看。

夏小滿說，醬園是他們待得最久的地方。對萬卓楓而言，這更是他長大的地方，他卻一點印象也沒有，更別說是跟夏小滿相處的那點回憶。她說的話，動人得像個重新去聽的故事，卻好像從來不屬於現時的萬卓楓。

夏小滿很失望，失望自己的愛人變成了陌生人，失望自己才結了一天的婚就要守活寡，失望自己連女兒都為他生了而他卻忘掉了一切。這些情緒萬卓楓都懂都明白，可他那不爭氣的記憶就是一點頭緒也沒有。他也覺得自己是個糟透了的男人，拋妻棄女，辜負一個對自己痴心錯付的妻子，又衝口而出承認自己愛上了利家瑤。他知道不是氣話，因為在利家瑤身邊他總是很安心，很安全，相處也很坦然，他想選擇跟利家瑤一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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醬油推廣日裡，他見到失去了攤位而托著揙擔的夏小滿，待了一會兒便被已經是專員夫人的葉細⼳趕走。本該一切順遂的活動最後卻發生了搶劫案，他追逐著那個賊人，奪回洪夫人被搶的項鍊，卻在途中跟夏小滿一起掉到一口枯井裡。

井口太高，萬卓楓覺得自己如像掉進了萬丈深淵裡，萬劫不復。他很快就覺得空氣要在自己的胸腔中竄走，不安的他掙扎著：「我......我呼吸不了......」夏小滿也焦急起來，井內空間不大，他很快就受驚過度，漸漸失去意識。最後是夏小滿靈機一動，以辣包子刺激他，把他從迷糊之中喚醒。包子辣得他眼淚直流，不禁怨懟了幾句。

回過神來，便要想辦法離開，枯井不淺，叫天不應，叫地不聞。夏小滿在灰心之際想到了辦法，要他用壁虎功。他姑且一試，最後終於成功爬上去。看了看還在井底的她，忍不住要作弄一下，他本想不顧而去，但念在她的辣包子，他又回頭去把繩子游下。

他倆關係不明不白，實在不知道要說些甚麼，只好草草道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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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跟萬家人就像是走上了相似又不相同的路。他繼續協助利家瑤辦好喼汁的生意，偶爾去看看小葵，而夏小滿也沒有再多的空餘去糾結他倆之間的關係，把心力專注於重振萬冠園上。有一天，夏小滿去到他家找他，答應幫他煮一頓中餐。他在一邊打下手，才發現夏小滿是個很能幹的女人。在外，一個人卻能帶領、團結起一家人，令本來只要利字當頭的親戚都能重新振作起來，發揮出自己所長，重振萬冠園，在內，一個人帶著小葵，照顧夫家的人，是個堅強的女子。在她離開的時候，他本想追出去給她拿傘，卻又被利家瑤叫住了。

夏小滿其實更想他去見一見剛出獄的萬啟山，他的父親。即使他努力地扮演好他們記憶中的萬卓楓，一起玩陀螺，依然被一手養大自己的父親拆穿了。看著已經蒼老的父親，萬卓楓心裡生出了一絲絲的唏噓，他提起自己的時候是那樣的慈愛，自己曾經卻應該是個不肖子，常常惹他生氣，但他還是把自己當親生兒子般疼愛和對待。

雖然他已經忘記所有，但萬卓楓依然想盡兒子的責任，好好孝敬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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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上天沒有給他太多時間和機會。他還沒有記起自己跟家人之間那些點滴，尤其是那天因其而暴露的父子陀螺招式，萬啟山就已經撒手塵寰了。夏小滿特意派人去跟告知他這個消息，或許她有意思希望自己去守孝，但他卻不知道如何面對。

他想，雖然記憶是沒有了，但心痛的感覺依然是存在的。萬卓楓解釋不了，也想像不了，要是自己沒有失去記憶，那該有多心疼和悲傷。儘管他跟萬啟山間沒有血緣，但對方是養育了自己二十幾年的人，他隱約覺得自己跟對方的連繫是存在的。

他去大宅參加了萬啟山的喪禮，收到了跟父親曾經玩過的陀螺，拿在手裡，居然有些沉重，離去的時候又見識到世仇的劉敬業是如何對死者不敬，當下很生氣，像是看了一場鬧劇。快回到家時被利家瑤叫去買倫教糕和盲公餅，走過那些街道，他又忍不住去想，自己是不是曾經也在學做醬油的時候偷跑出來買糕點，快要把父親氣死呢？太多想像在胸腔中不知道如何抒情，回到家時，被利家瑤拉著去做晚飯時，他都拒絕了。

「我沒胃口，想靜一靜。」然後就鬆開她手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，端詳著陀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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萬卓楓回想起來，沒有太多時間去陪伴那個在他回來那天出生的女兒。萬家畢竟只是在起步階段，依靠每人的每雙手和汗水去重新建立起當日的事業，人手不足的情況下只有大家輪流去照顧小葵，有好幾次萬卓楓去探望小葵都是他一個人去照顧她。

他第一次享受當父親的感覺，不是角色扮演他人，而是確實地感受到自己是她的父親。他主動去學會哄這個一到他手上就變得乖巧的女嬰，偶爾耍點小脾氣，偶爾淘氣可愛。他還學會了換尿布、喂牛奶、哄她睡覺、掃風和逗她玩。

萬卓楓偶爾想起，要是小葵長大了，他該要怎麼去跟她解釋，又要以甚麼身分自處。以後跟利家瑤有孩子了，又該怎麼辦。他不知道，又不想明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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利家瑤最近很奇怪。他回到房間依然忍不住想起剛才在夏小滿和利家瑤髮絲上那些麻絮。既然利家瑤聲稱自己沒去過倉庫，頭上又怎會沾有這些麻絮？他當然也不能否認她是在別處沾上的，但在倉庫裡看見的那個很像她的身影......又是一道他想不明白的問題，不過，既然利家瑤已經解釋，他就不該再糾纏下去。他認為他應該相信利家瑤。

萬卓楓又想起剛才夏小滿那一槍。

他完全不敢想像，要是剛才那槍是真的，他該怎麼辦，小葵該怎麼辦。他那一刻，驚慌、失措、腦裡一片空白，居然比自己驚恐症發作時的感覺更要可怕。他第一回如此認為。他第一回覺得黑暗不可怕。他第一回覺得夏小滿的性命比自己的更重要。夏小滿喜歡他，從她那一擋，明顯不過，他是知道的。但他自己對她無緣無故所生的好感、緊張呢？又是怎麼一回事。

夏小滿說自己欠他一條命，現在還回來。他聽罷只有滿腔的無奈。他太想把以前的事的記起來，而不是像現在一樣，虛無飄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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利家瑤果然有古怪，他騎著單車去追，卻沒想到目的地是萬家的神樓。他看見利家瑤帶著一隊人馬闖進去，他便跟上，意識到事情不簡單，利家瑤也來不及解釋，原來萬家神樓底下藏著寶藏，高兆榮帶著人去挖掘，要脅萬家的人帶路。

人命關天，萬卓楓馬上去攔住手上有槍的利家瑤和高兆榮，慢慢靠近。由於他亦被當作是萬家人，所以高兆榮要求他跟夏小滿和萬卓楠一起解碼，最後還是夏小滿依著萬啟山留下的線索而成功開啟石門。三人如同到鬼門關前走一趟，十分慶幸。可卻沒想到，地牢久未開啟，被高兆榮和葉細么一動，整個結構出現問題，甚至開始倒塌。夏小滿心軟，回頭去看了一下被砸到的葉細么，最後連自己也逃不掉，跟萬卓楓困在石堆裡。萬卓楓下半身失去了知覺，腿被大石壓住動彈不得。

「我們會死在這裡嗎？」他問。

「不會的！」她說。

兩人找到了石塊敲著，希望傳聲到地面。連他們都不知道被困了多久，開始失去意識，只知外面下了大雨，雨水順著石塊流進來，猶如甘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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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二人在萬家人的努力下救出。重見天日的萬卓楓被陽光刺眼得睜開眼，看向旁邊同樣看著自己的夏小滿，想著要伸手過去握住她，彷彿要跟她說，我倆都活著，真好。

他倆雙雙被送進醫院，同一時間，被救治後的他們都急著想要跟對方說話，礙於身體太虛弱的關係才作罷，只好寫成信，交給利家瑤，轉交對方。但他們都不知道，自己的心意都在利家瑤的手中化成了灰燼。

萬卓楓知道利家瑤的身分，從沒怪責過她的隱瞞，手上看著親手做、要送給小葵的陀螺，聽著她的話，一時拿不定主意。他沒想過決定的時刻來得那麼快，明天，要不跟夏小滿和小葵訣別，要不跟利家瑤訣別，但是，到底他要當萬卓楓，還是布平安，現在先要一醉方休。

只是翌日醒來，只見自己赤裸著身體，身邊躺著利家瑤。萬卓楓只覺得自己就站在懸崖邊，進退都是萬劫不復。最後，他選擇了跟從上天給他的告示，跟著利家瑤去南京。但是目光一直在佛山的方向。他雖說沒法做決定，心中的聲音卻漸漸浮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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利家瑤反悔了。其實他們之間甚麼都沒有發生過，彼此間只有責任，萬卓楓選擇跟她去南京，只是因為他沒法選擇。既然如此，她又何必自欺欺人，騙得了一時，騙不了自己一輩子，留在佛山過平凡的生活對他而言才是最好的，所以她決定放手了。她假意射傷自己，讓萬卓楓掉進水裡，游泳回去。

夏小滿終於收到萬卓楓親手為小葵做的陀螺，可是對他的離開萬般失望。他終究還是忘記了自己，終究都要離開，於是便一個人去到以前約會的河邊，吹著塤，想起了過往的種種。

可是他，最後還是出現了。

「我想清楚了，我想做個豉油仔！」

無論最後他有沒有把那些過去想起來，那都沒關係，因為他們有未來。